跳槽
星期一, 三月 9th, 2009
Z实在是恨透了自己的工作，这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工作──仓库保管员。Z觉得这甚至算不上是一份“工作”，因为他并没有很多事情可做。
Z想换工作，他不想就这样生活下去，没人愿意。他想让生命变得有意义，而不是面对一个死气沉沉的仓库。但是每当他打定主意的时候，就会有意外发生。要么是老婆怀孕，要么就是经济危机。而他只是个仓库保管员，他必须得在保证有下一份工作的情况下才能辞职。
机会终于来了，竞争对手那里在招聘推销员，他偷偷地去应聘了。他知道那天不会有人来仓库，因为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是公司计划日，那天从来没有人来过仓库。
运气出乎意料地好，他是所有应聘者里面对产品系列了解最全面的一个──他做了七年仓库保管员，没有什么人能比他更了解这个行业里面都有些什么产品了，这给面试官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。当面试结束时，Z听到了三次“非常好”。
下班前两个小时Z就已经回到自己的办公室，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办公室，而只是仓库的一角。不管怎样，他好歹是有一台电脑和一个电话。电话上显示没有未接来电，电脑里的Email也都是些会议精神之类与他无关的事，这表明这一天跟往常所有的月初的星期一一样，没有人找过他，换句话说，没有人知道他今天其实不在办公室。
Z给自己泡了一杯茶，坐在电脑前，但他不知道要干些什么，他只是觉得很兴奋，甚至有点不知所措。他突然发现今天是妇女节，“啊，或许今天我应该跟我的妻子好好庆祝一下她的节日，顺便告诉她，我可能要换工作了。”
“亲爱的，今天是妇女节，今天我们Jenny’s Cafe吃点东西何如？”Z打电话给妻子。
“哦？……那会不会太奢侈了？”
“没关系，我们是不是……一年多没在外面吃东西了？”
“嗯，可能吧。不过我们干嘛要在外面吃呢？同样的价钱，我们在家做能吃得更好。”
“没事，吃一次何妨呢，我有好消息告诉你。”
六点多的城市，华灯初上，显得很美，Jenny’s Cafe的桌布像记忆中一样整洁，Z发现妻子看上去有些疲惫。
“你的节日，你来点吧”，Z把菜单递给妻子。
“我不太饿，今天公司有人过生日，秘书订了一个大蛋糕，我吃了不少。”妻子说，“我们来个意大利面套餐吧，送面包片，我觉得够我吃的了。”
“哦，真的？”Z拿过菜单从头翻到尾，“好吧。”
“你说有消息告诉我？”妻子问。
“我想换工作了”，Z说，“今天我去参加了F公司的面试，他们在招聘推销员。”
“你同学介绍的？”
“算是把，我同学告诉我这个消息，然后我投的简历。”
“推销员很辛苦啊。”
“可是至少比现在的工作更有前途。”
“你的同学工资也不高不是吗？”
“每个人都肯定不把自己的实际工资说出来的，推销员基本工资是不高，但是有提成，你知道。”
“但假如你没有完成指标呢？”妻子还是很担心，“你之前没干过这个。”
“没事的，放心吧，我能行的。”
Z最终还是说服了妻子，但气氛显然没有想像中那么好。他们吃光了所有的东西，没有浪费，然后步行回家。Z想给妻子买件衣服。
步行街所有的店都逛过了，妻子并没有相中什么衣服，只是买了几个小饰品，不过这多少提起了Z的一点兴致。
第二天和往常一样，Z和妻子早起去上班。“先别告诉别人你打算辞职的事情”，妻子嘱咐，“毕竟还没接到录用通知。”
“好的我知道”，Z说。
然而好运气好像昨天用光了，Z上班的必经之路好像堵得厉害，公交车上有人接完电话说前面有车追尾了，Z迟到了。
但这远不是最糟糕的，到公司Z发现仓库的钥匙不见了。而这时他听到办公桌上的电话不停在响……
公司不可能只有Z有钥匙，然而这是仓库钥匙，丢掉了意味着要写申请，换锁，甚至写检查，一系列的事情。在一个有着许多人的组织里，任何的小事都可能变得复杂。
Z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如何丢掉钥匙的了，昨天他去过太多地方，吃饭，逛街，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丢钥匙。Z知道回头去找钥匙已经不现实了，只好通知自己的领导，这是Z最害怕的事情，因为领导好像很少有好心情，而他只是个仓库管理员。
更糟的事情还在后面，为了确认在丢钥匙的那天晚上没有人偷东西，领导决定清点物品，仓库东西杂，所以又派了两个工作清闲的同事帮忙，其中包括一个干劲很足的年轻小伙子。他们几个人各自负责一些货架，根据清点情况填写表格。最后他们发现，有两个货架上的设备的线被老鼠咬了，有三个货架的记录与实际设备情况不符，另外有一个设备遗失。
所谓遗失的设备是个被公司淘汰了的旧显示器，Z半年前偷偷地拿去给妻弟用，他自己都忘了。他本来就要还回来的，因为显示器正在降价，妻弟正准备要买一台新的、更大的。但这些已经不需要解释了，别人只会觉得那是借口。Z意识到这件事可大可小，不过好在他觉得他平日里没有机会得罪同事，应该不会有人认定这是“偷窃”。他决定在第一时间之内写一封邮件给自己的领导。
邮件的内容当然是道歉和追悔，Z改了又改，足足写了几个小时。有一段话他尤其不知道是不是该加上，他是这样写的：
“我知道这些失误是我对自己要求不严格造成，所以请您相信，如果您再给我一次机会，我将恪尽职守，决不再让类似事件发生。”
Z觉得自己很假，他并不需要“再一次机会”，他知道自己将要离开公司了，对此他很有把握。可是毕竟他还没有收到录取通知，然而眼前的事情必须得到处理。他不想给人留下不负责任的印象，更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是个假公济私的家伙，他想很体面地离开。但眼前的事情实在棘手，他如果像领导承诺“将恪尽职守”，那么他让自己体面的办法只有继续在这个无聊的岗位上干下去，至少再干个半年左右。不然即便领导原谅了他的错误并且既往不咎，如果他过了一个星期就辞职了，那么领导就会觉得他是个极其假惺惺的人，为了避免惩罚而信誓旦旦，这是多么可鄙的行径。不仅如此，不明真相的同事可能会觉得他是被开除了，只是领导给了他一个台阶而已，这更让他觉得难堪。总之Z觉得自己处在一个极其为难的境地，他不能不认真承认错误，另一方面他又实在并不留恋这个岗位。当然，他可以不在邮件里写上“如果您再给我一次机会”这样的话，可是反复阅读自己的邮件之后，Z无论如何觉得，如果没有这种“决心”或者“承诺”，邮件看上去就没有说服力，显得不“真挚”。Z觉得烦心极了，他觉得很戏剧，就在上星期同学告诉他F公司有招聘之前，生活还是风平浪静，一下子，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临到头上，等着他去做艰难的选择。
Z点上一支烟，然后一支又一支，但这并没有给他什么帮助，他甚至无法找个人商量他目前的处境，一个上午快过去了，他想在午饭前将邮件发出去，然后午饭时在餐厅里找领导谈谈，而午饭时间马上就到了。Z最后看了一遍邮件，咬了咬牙，保留了那些表明自己将“恪尽职守”的字句，发了出去。
午饭时Z遇见了领导，很忐忑地问好，而领导像往常一样，很礼貌地回应。这反而让Z更加不知所措，他不知道领导是要惩罚他还是已经原谅了他，抑或是领导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，因为他只是个仓库保管员，领导心里装的是公司大计，每一件都比遗失一个公司永远不会再用的旧显示器更重要。Z终于没有勇气坐在领导吃饭的那个桌子，到餐厅另一个靠墙的角落胡乱吃了午饭。
下午的日子并不好过，Z的脑子里满是领导可能对他的处理以及F公司对他可能的录用，这让他脑子里充满混乱。
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很特别，事情好像就这样过去了，他清理了仓库，用药消灭了老鼠，当然，归还了旧显示器，然后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──至少表面上看上去如此。然而Z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，他觉得领导对自己的印象肯定变了，同事对他的印象肯定也变了。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跳槽，确切地讲，是不是应该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跳槽。一星期后他的确被通知去参加下一轮的面试，他不知道该不该去，但他还是去了，只是把自己排在了下班后的七点中，F公司的领导好像很善解人意，爽快地答应他对调整面试时间的要求。但这次他好像表现得不如上次好，脑子有点乱，不过Z不管这些了，他开始觉得跳不跳槽都是好的。
又一次经济危机到了，这已经不是Z当仓库保管员遇到的第一次。Z好像听说很多公司在裁员，这让他更加担心，他每天小心谨慎，连打扫卫生都变得更认真起来。他觉得自己或许应该留下来，毕竟这是份稳定的工作，他熟悉仓库，熟悉如何做一个保管员，他每天按时上下班，不需要加班，没有很大的工作强度，每月得到不多但还算够用的薪水。而F公司的推销员，他不知道，那份工作的确很诱人，可以做飞机到处出差，对别人可能意味着辛苦，但对他意味着新鲜，因为他在现在的岗位上从没出过差；如果超额完成任务，可能得到意外的奖金；他可以跟更多的人接触，得到历练，没准将来可以做销售主管。但Z不确定，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具有做销售的能力，他可能会想念妻子和孩子，或许一个月都见不上他们的面，或许他完不成任务，拿到比现在还少的工资。他觉得那是一条未知的道路，而他已经不是刚刚毕业时的小伙子。
他这样想了好几天，这天晚上睡觉之后，他抱着妻子，突然觉得这样很温馨，他对妻子说，“我决定不跳槽了。”
“好啊，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了。”
“嗯”，Z说，一边在妻子身上抚摸着。
“我有点累了，亲爱的……”，妻子说。
“哦，……，好的，那我们睡吧。”Z把手挪开，觉得有点落寞，甚至孤独。
第二天阳光很灿烂，Z觉得重新放松下来，过去的这几天对他实在有点艰难，他觉得像是得了一场大病，他开始觉得风平浪静比什么都强。走到公司的时候，正好差一刻钟到上班的点。“刚刚好”，Z想。这时手机响起来了。“你好”，Z说。
“Z先生，我是F公司的HR，很高兴地通知你，你被录用了。”